书法随笔之十五精神病人徐文长

1

依《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-V》对边缘性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，徐渭至少符合其中五条：

——易怒，善妒，怀疑妻子不贞，将其杀死；

——嗜酒，乱花钱；

——与友人多次反目成仇，人际关系极度不稳定；

——经常觉得有人要害他，包括恩人张元忭；

——曾经自杀九次。

在当今，不说杀人偿命，他的精神疾病是基本可以确诊的，而且边缘性人格障碍必须入院治疗，不能放到社会上去。

在当年，大家都以“脑风病”目之。徐渭可能并不常犯病，日常往来还算正常。他才气又高，诗文、书画、戏曲、甚至军事策略都闻名当世。于是，传统评论中，常常把徐渭归入“受罪恶的封建礼法迫害，追求人性解放”一类，——但凡听到这类话，无一例外都是在借别人抒发自己的情绪——或者用一些“放诞任气，乖张恣肆”之类的词语来形容。

古人已矣，不必再评论明朝执法尺度，或者质疑徐渭为何免于死刑——确实有朋友打了招呼，事情已经列于史籍，无从改变。于是，历史逐渐变为神童徐文长、青藤道人的传说，随着那些诗文和书画，一起传世。

2

徐渭的病可能与他幼年经历有关，侍妾所生，父亲早丧，十岁时生母被驱逐，十四岁失怙，随着异母的兄长生活。

在这样的家庭出生，自我认知的不稳定，人际关系的紧张，偏执，被遗弃感，与社会分离，可能早就埋下了“脑风病”的种子，在此后一系列的际遇中，终会爆发于某个节点。

第一次大爆发在胡宗宪下狱时，胡是严嵩一党，后来死于狱中。徐渭曾是他的幕僚，为抗倭屡出奇计，徐渭害怕受牵连、被迫害，写下《自为墓志铭》，用铁钉插耳朵，用铁锤击肾脏，始终未死。第二年，失手杀妻下狱。这是嘉靖四十五年，《大明王朝》那一年，徐渭46岁。

第二次在万历九年（年），徐渭61岁，此前应张元忭的邀请到了京城，为感谢张家营救出狱的恩情，徐渭代拟了不少诗文和应酬字画。比如《代应制咏剑词草书轴》：

这是一幅立轴巨制，高三米五，宽一米，墨迹将全纸铺满，密不透风，一种极大的压迫感和破坏力扑面而来。整篇字如疾风骤雨，过处一地狼藉，书法老师一定会给个“胆大妄为，任意胡来”的评价。然而于他，“妄为”可能正是最深层的诉求，需要经由瞬间爆发式的放纵，才能驱散诸位书法前辈的影子，才能破坏掉整个人世间的规则。

题目里有“应制”二字，说明是朝廷布置的命题作文，这可能更挑起了徐渭的一些心病：

因为入狱，连秀才身份都剥夺了，一介布衣，为什么还要“应制”？在北京仰人鼻息，只能代写书画为生，一腔郁闷借此喷涌而出。

这个关头，张元忭还过来劝他不要过于放任，他突然翻脸，破口大骂，绝交而去。

此后徐渭一直住在绍兴，贫病终老。

3

这是两次著名的“脑风病”发作。

40岁之前的徐渭历尽磨难，家破人亡，入赘被逐。

40岁之后，事业逐步处于上升期，他在胡宗宪幕府的收入颇丰，在家乡购置了一处大宅子。胡宗宪还介绍了张氏（杀妻案被害人）给他，为他续弦。

纵观徐渭这一生，磨难很多，别人的提携与帮助更不少。

他自小在乡里就有才名，虽然考不上举人，仍有许多慕名求贤的。胡宗宪之后，还有礼部尚书李春芳，胡与李两个人正好分属严党和清流，可见党争与徐渭关系不大。徐渭七年牢狱之后，应张元忭邀请，修纂绍兴县志，与友人诗文书画唱和，游历江南塞外，甚至因其军事才能，经戚继光介绍，去教李成梁的儿子兵法。

文武兼修，诗书双绝，心情正常的徐渭，丹青翰墨也足以流传史册。

比如《白燕诗轴》：

可以看出曾师法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

比如《风筝图》：

回不去的童年

此画来历存疑。徐渭的四字印“天池山人”、“青藤道士”、“徐渭之印”，都是竖行从右至左，没有类似画中的排列方式。

不过，徐渭确实爱风筝，70岁前后，他画了一系列《风鸢图》，写了近30首题诗。其中一首：“我亦曾经放鹞嬉，今来不道老如斯。那能更驻游春马，闲看儿童断线时。”

他已经不能骑马出游，看着眼前孩子们放风筝的情景，追忆童年。一生离经叛道，年至古稀，终于回归一颗童心。

4

徐渭的才能在当时是被充分肯定的，封建礼法固然对他的心理有压迫（需要按时上班，端茶倒水），但毕竟看不出什么“罪恶”。反而他因为权贵朋友保住了命，真正的罪恶着落在枉死的妻子身上，——没有功名去当幕僚的人很多，邓石如也没有提刀杀人。

徐渭的病因只能在凄惨的早期经历里找，那些阴影之深可见一斑，即便后来社会人情给与徐渭功利和温暖，他仍然秉持一颗厌世与疏离的心，乃至于屡次求死。

徐渭身后的粉丝众多，包括诸位书画大家如郑板桥、吴昌硕、齐白石等等。

我想，之所以如此，除了徐渭天资超绝、技艺深湛之外，恐怕还有那些恣肆的极端情绪，随时爆发的死冲动，——这些正常人不可能复刻的心理轨迹，使得他能在艺术中做出惊世骇俗的突破。

这是一种奇迹，可遇而不可求。